这两日,京城里的气氛已是愈加紧张。
红柳出了几趟府去置办东西,每次回来都抱怨着寻城的士兵愈发多了,知道的是帝后大婚,不知道的就如同封城了,现下去哪里也不方便。
她将新买回来的蜜饯装在玉碟中,捧到无忧面前,絮絮道,“奴婢听说今儿还排查出许多伪装成流民的刺客,”
她似乎有些怕,一双眸子瞪的浑/圆,“现下京城,哪里都是乱糟糟的。”
无忧默默听着,她捏起一粒蜜渍杨梅放到口中,想着今儿早男人匆匆而去的背影,心中不知怎的,竟也有些不安起来。
她总觉得那男人城府极深,此番事,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。
主仆二人也只略讲了会儿,便就又垂手收拾起东西来。现下夫人怀着身子,贴身要用的东西,红柳都不敢让人插手。世子妃那事儿后,她现在更是谁都不信了,万事只要亲手来做。
无忧窝在圈椅里吃着蜜饯,她看着红柳忙忙碌碌,装好了自己的东西,又去包孩儿要用的包裹。心下有些过意不去,忙吐出了蜜饯核,起身想上去帮忙,却又被红柳哄了回来。
“我的好夫人,您只乖乖的吃蜜饯,无趣了奴婢就陪你聊聊天。”
“您呐,只照顾好自己的身子,奴婢就阿弥陀佛了!”红柳说着,又双手合十,顶在头顶上做了个拜佛的动作,竟还是满眼的虔诚。
无忧被她逗的呵呵直笑。
她知红柳的性子,便又乖乖我回了圈椅里。
窗外合欢林里已是响起了阵阵蝉鸣,望着便洒于满地的暖阳金光,姑娘头一点一点的,在夏日里打起了盹儿。
一个辰间便这么过去了,午膳时男人也是未曾回来。许是天热,无忧一个人用膳胃口更算不得好,也仅是草草用了些。
她有午后小憩的习惯,待一觉醒来时,日头已渐渐偏斜。庭院里已是堆叠了一些箱笼,瞧着样子应是装点好了。
明日便是宋燎恩预计送她走的日子,虽不知要如何走,但她心下还是有些许期许的。
毕竟离了京城,要比在王府里,容易脱身的多。
左右无事儿,院中合欢花又开的甚是骄艳,她便叫人搬来了躺椅,沏上一壶清茶,在合欢树下,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,懒懒的打起盹儿来。
她看得入神,杏眸也是微微阖着,竟全然没发现,那已在月门下立了许久的身影。
微风习过,满树的合欢花微微颤着身,洒落了遍地浮香。
宋毅落眸看着那合欢树下的姑娘。
他一袭蟒纹曳撒负手立在月门之下,绯色衣袍衬得他面冠如玉,保养得当的脸,竟全然不似已入了天命之年。
他未站多久,便被合欢院里往来的奴仆瞧见了。
小厮大声行着礼,无忧也从清梦中醒来。她纤手扶着椅摆,侧眸往院外瞧去,灼热芙蕖的小脸上,略带着些许惊异。
竟不知端亲王为何来到合欢院?
她统共没有见过这王爷几次,唯有一次还被他责罚抄书,当真是不妙。
姑娘一双眸子宛若幼鹿,清凌凌的望向那男人,竟也忘了起身行礼。
和欢花随风而落,星星点点,如烟似霞。
宋毅微眯起眼,眸底两抹倩影似是交叠。他心下不免暗道,这姑娘纵然同苏念生的不同,骨子里确实是一样的。
“王…王爷。”
红柳刚踏出房门便瞧见了宋毅,她忙躬身行礼,竟不知将军未在,王爷怎会来此?
宋毅颔首,也未曾在意他人的目的,他信步走到了院内。
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眼神扫过姑娘的小腹,又在她那素银合欢簪子上盯了一会儿。
无忧心下也是纳罕,她扶着摇椅的摆手缓缓起身,一双眸子清冷冷地望着宋毅,刚想要躬身行礼,就被宋毅出言打断了。
“你身子不便,免礼吧。”宋毅脸上带着一抹笑,他望着姑娘,缓缓出声,“可愿意同本王走一走?有些事本想知道些答案。”
虽不知道端亲王所谓何事,可瞧着他眼底的一些疲态,无忧依旧是点头应了。
二人沿着鹅石小路,行在合欢林中。
宋毅负手走在前,无忧缓缓的跟在身后。二人行了约摸半炷香的功夫,待四周的奴仆均是不见,宋毅这才停下脚。
他轻嗅着身侧合欢花的清香,沉声开的口,“听闻你生在北疆,”
“不知家里可还有什么人?”
这话问的莫名其妙,无忧站在身后,隔着不远的距离,看着宋毅的绯色长袍,一时有些熟悉。
她摇摇头,“没了,我自小和师父长大,师父没了,我也就孤身一人了。”
宋毅唔了声,尽管他极力克制,可指尖依旧是止不住的轻颤了一下。
宋毅转过身,目光有些瑟缩,“你的发钗…”
“是师父留给我的。”无忧抬首对上他的目光,光影斑驳,像及了梦中摇曳不歇的红烛。
她眯起眸子,忽而记起来,这身影曾数次出现在梦中。只相较于梦中的挺拔,他现下的身影似是薄弱了几分。
宋毅就是那个与师父痴缠的男子!
竟不知梦境是真是假,普天下还有如此巧合之事?
无忧呼吸有几分粗重,她紧抿住唇角,仰眸望着鬓角斑驳的宋毅,心里忽而的五味杂陈。
宋毅似是也察觉了她的心绪不宁,他握拳在唇边干咳了声,忙别过头,喃喃道,“苏念她…”
“她死了。”
“七年前,死在北疆。连牌位也没有,一把火烧成骨灰,被我撒在了昆山上。”
宋毅回过头,颚下青须湛湛,“你”
“师父说她本不是这个世上的人,死后也无需任何人念想。一捧飞灰,也算魂归故里了。”
无忧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,她也不知为何,年幼时也曾想过,那害了师父的人终究是谁?可如今知了,却也只是替师父惋惜。
这男人配不得师父那般的奇女子的情谊。
无忧退后半步,让自己的眸光平视着男人。
“你师父她为何?”
“大夫说,曾饮红花牛膝绝子药,落下的血崩症。”
宋毅脸色陡然一变,薄唇紧绷成一条线。
无忧看在眼里,一次一顿道,“你就是那个男人吧?”
她问的坦然,宋毅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他曾恨苏念的决然而别,可如今知晓了所有,他的心竟然疼得发颤。宋毅自问一生有着贤妻美妾,可挚爱至恨的,却也只有苏念一人。
求而不得,得而不顺。他爱她,疼她,束她,囚她,却也失了她。
三十年来,如鲠在喉。
现下知晓她竟因那落子药而死,宋毅心中五味杂陈。
可为什么偏要得到呢?放她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,纵然余生不能相见,知晓她过的好,也足够了。
也许那孩子也不至于让苏念自己狠心落下。
一想到苏念竟狠他到连孩子也不愿意留,竟然自己偷偷服下猛药。
宋毅微微攥起拳,眼前是那淌了几床被褥都不曾止住的鲜血。
干涸的薄唇少了血色,宋毅垂眸看着面前活灵活现的姑娘。他看得出,她有着同苏念一样的倔强。
瞧着她那清粼粼的眸子,宋毅忽而便泄了气。
他不想猜了,这样清灵纯净的人,本就不适合卷进于世俗权势。这孩子是苏念留在世上唯一的羁绊,她不应也得了苏念那般的下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