淡白的烟雾袅袅上升,华烨在烟雾之后微微朝窗外瞟了瞟,下雨了,他拧起眉。
客厅里很热闹。
公寓不大,来的朋友可不少,有华烨那个圈子里的,也有许沐歌以前的同事,所有的桌子和椅子全利用起来了。菜是让饭店送的外卖,酒是他和许沐歌从超市买回来的。刚刚买来的碗碟、杯子洗洗干净、消了毒,全派上用场,除了那一对情侣马克杯。
韩国精美的骨瓷,杯身光洁如玉,图案有点卡通,是一只绣着蝴蝶的拖鞋,两只杯子合在一起,刚好是一双鞋、一对蝴蝶。许沐歌一进瓷器店,一眼就喜欢上,象个小孩一样催着店员拿过来。
“我这只喝茶,那只喝咖啡。如果好朋友来,我可以忍痛割爱与他分享一下。”她端起杯子,向他笑着示范地做了个喝水的姿势。
沐歌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,看到精美的小玩艺、小器皿就挪不动腿,恋爱的那几年,他也没少受这样的小礼物。
在搬进新房时,那些礼物连同他们之间的照片他全都打包放到楼下的储藏室中。
许沐歌不单买了杯子,还买了几只精美的汤碗,每挑中一件,她都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。
他听着,嘴角含笑,好象回到以前的时光,两个人手牵手地逛街,看到橱窗里摆放的商品,都要议论一番。
沐歌今晚穿了件烟灰的毛衣、黑色的牛仔裤,头发随意地盘在脑后,显得特别纤细、修长。音响里现在放的是她在巴黎的交响音乐会上的独奏录音,她一边为客人倒酒,一边讲述演出时的情景。
如果不是朋友们知道他们曾经做过恋人,今晚,从表面上看,沐歌待他与别的客人没有什么不同。他们甚至连对视都很少。
他端着酒杯走进阳台,心里面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。
沐歌永远是聚会的焦点,她的气质、修养和美丽,总令人无法忽视,何况她还是那么亲和。
不知谁说了句笑话,客厅里哄地笑出一条声。
他轻抿了一口酒,看着路灯下,雨如千丝万缕的丝线,斜斜地飘荡,马路上汽车急匆匆地疾驶着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时间过得很快,九点了,没有短信,没有来电,他呼出一口气,嘴角浮出一丝苦笑,陶涛比他想像得要犟。
今天是她离家出走第三天。
“你在等电话?”许沐歌拿着酒瓶走了过来,淡然的口气不带任何情绪。
“哦,不是,我看下时间。”他回过头,把杯子递给她,看着她斟满,两个人的手都有点抖。
“你太太今天怎么没有来?”
“她妈妈身体不好,她回娘家了。”
“没什么大碍吧?”许沐歌关心地问。
“没有,老毛病了。”
“那你呆会早点走,应该过去看望一下的。有没和太太通下电话?哦,酒要少喝点,要开车呢!我给你拿水果去。”
他笑了笑,喊住她,“不要紧,我的酒量你还不清楚。”
话音一落,两个人都怔住,对视的眼神慌忙看向外面的雨丝。
“我刚到巴黎时,巴黎也总在下雨,一个人住在阴冷的地下室,裹几条被子都没办法睡,于是起来练琴,不想被邻居投诉,去学院的路上,钱包又被偷了,语言不通,喉咙喊哑了,都没人理。可是我都撑过来了,因为我舍弃了我最珍贵的一切,来到这里,我不能回头,我咬着牙都要朝前走。”许沐歌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苦涩。
“既然都向前了,为什么还要回来?”他面无表情地反问道。
许沐歌幽幽地笑了笑,走到阳台的角落,避离客厅中看过来的道道视线,“我想季阿姨可能没告诉过你吧,去医院做人流是她陪着我去的。”
华烨震愕地看着他,心跳都象停止了,“我妈妈知道?”
她轻轻点了点头,“我一得知怀孕就告诉了她,我说我要去法国,孩子必须拿掉。季阿姨没有同意,她要求我必须结婚。我说等两年后我回国,我立即结婚,然后生孩子。季阿姨说那你和华烨分手吧,我永远都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了。二年,其实很短的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,我可以说服妈妈,也可以等你?”他痛苦地低吼。
“季阿姨含辛茹苦把你养大,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们母子分歧。再说我也太自私了,没有顾及你的感受,到了法国才知道梦想有时并不那么重要,但----人错了,果真要付出代价,幸好你过得比我幸福。你太太很清丽很可爱。”她耸耸肩,口气酸涩凄婉。
“你见过她?”他咽下心口中涌起的疼痛,强作正常。
“见过。”说话的人是经艺,喝得有点微醺,走路歪歪扭扭的,“我们给沐歌接风的第二天早上,在酒店,不知是不是去跟踪沐歌还是和人----幽会,嘿嘿,和一个花花公子紧紧抱在一起,在走廊上裹着个纱巾,鬼鬼祟祟的-----”
“经艺,你喝醉了,怎么尽说胡话。”许沐歌慌乱去捂经艺的嘴,经艺推开,“本来就是呀,我们还说话了,她----说她走错楼层,听着就在说谎,怕她难堪,我们没点破。华烨,你家小娘子---”
华烨愕住,定了几秒,缓缓地抬头,直直地看向许沐歌的脸,那一个早晨,陶涛走得很早,说去哪里了?突然间,他什么都想不起来,心急促地狂跳着,无端端地打了个冷战。
“华烨,你别听经艺瞎说,那是个误会,偶然碰到而已。”
“我该走了。”华烨把酒杯放在窗台上。
“干吗要走,沐歌乔迁,是你帮的大忙,你这一走多扫兴呀!来,我们干杯。”经艺拉住华烨。
“让华烨走吧,他还得去接他太太。”
“都已经娶了她,难道还对不起她,干吗这样紧张。她爸不是有钱,打不起车,我资助好了。”
“够了。”许沐歌喝止经艺,用眼神示意华烨离开,柔声叮嘱,“雨天路滑,开车慢点。”
华烨向众人打了招呼,下楼开了车就直奔桂林路。阿姨开的门,说陶涛一早就回家了,他飞快地又开车回家。
窗外风疏雨狂,冷得牙齿直打战,他的心里面却象着了一团火。
他没有敲门,直接掏出钥匙开的门,屋子里很安静,所以浴间的一点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真的没事,嗯,心情好些了,马上就洗澡。明天?明天我不想出去,就呆在家里。嗯,嗯,谢谢左老师。”她象是冻了,鼻音很重。
然后是沐浴房门打开的声音,接着水流声哗哗地响起。
华烨轻轻地关上门,直奔浴间。陶涛在洗澡,怕冷,浴霸开着,浴间内温暖如春,她身子朝里,任水流冲刷着,没发现他进来。
洗衣篮里扔满了衣服,一间男人的西服露出一个角,华烨慢慢蹲下身,一点点地拽出来,心跳戛地停止了。
衣服沐得尽湿,颜色有些改变,可他看得出来这不是他的。他象机器人一样,慢慢地转了个头,看着她搁在洗手台上的手机,怔了怔,做了一件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做的不齿之事。
打开通话记录,最近的几天里出现最多的一个名字叫“左老师”,这个名字就在前一分钟刚刚和她通话过,奇怪的是记录里有一个名字叫“一头猪”,他按进去一看,号码竟然是他的,他差点背过气去。他接着把她手机储存的照片和视频逐一翻了个遍,一张男子酣睡的照片差点夺去他的呼吸。灯光很暗,拍摄的效果不好,可是仍看出紧紧闭着眼睛的男人俊美不凡,背景象是酒店的房间。
他想站起,全身的骨头却像用力用过了头,于是生了根,动也不能动。
他扶着洗手台才站起身,脚步象有千斤重。
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,他怎么一点点都没发觉。他回过头看着沐浴着的陶涛,心象撕裂了一般,疼得连四肢都象麻木了。
陶涛擦着头发,从浴间出来,一抬头看到华烨直直地坐在沙发上,吓得差点叫出声。
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她看看门,又看看窗,眨眨眼。
华烨眼神冰冷如同窗外刮着的雨,“他是谁?”他拿起手机让她看清里面的照片。
陶涛走近,瞄了一眼,定定地看着他,秀眉慢慢地拧起,“你希望他是谁?”
“这是在哪里?你为什么要拍下这张照片?是为了留作纪念还是为了别的?陶涛,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?”华烨腾地站起身,问题象连环炮似的朝向陶涛发去。
陶涛真的想对天放声狂笑,她算是体会到贼喊捉贼到底是哪一重境界了。握着毛巾的指尖忍不住轻微地在发抖,胃里仿佛有一些痛,一点点蔓延开来,甚至逐渐上涌,顶到心口都咝咝发疼。
“你问这些时是什么心情?有没有一点窃喜或庆幸?如果这成为一个证据、一个把柄一个事实,那么你是不是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向另一个人奔去?”
“陶涛!”华烨抓起手机朝着墙壁狠狠地摔去,瞬间,便四散五裂。“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。”
这好象是两人结婚后第一次真正的开战,陶涛盯着脚下手机的残骸,心里一遍遍地低语:今天不该回来的,今天不该回来的-----
她顿了一下,语气僵硬,“你能不能给个提醒,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,我会配合。”
华烨死死地瞪着她,眼睛里的怒火壮烈地燃烧着,他走近她,“我只想知道事实,那张照片,那件男式的西服,那个与你经常保持联系的男人,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?”
“你不是要求夫妻之间彼此信任,你不相信我吗?”
她仰起头,双目圆睁。
“你做下的这一切,让我怎么去相信你?”华烨真的要抓狂了。
“你呢,做下的一切,给过我安全感吗?”
华烨瞬间冒出一身的冷汗。“我做什么了?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我今天去参加聚会,故意制造这一切来报复我?”
陶涛禁不住冷笑,笑到连肩头都在抖,“我没那么闲,也没那么幼稚。不管我们婚姻有走多久,只要走一天,我都能守住我的心我的身,所以你就打消你的念头,不要想从我身上来获得你的解脱。”
华烨猛地抓住了她的手,嘴角紧绷,脸上有淡淡的阴影,眼底幽暗深邃。“陶涛,你疯了-----”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什么滋味,反正很生气、很急躁,语速比以往快,还提高了音量,“对,我是和沐歌恋爱过,可是我早就讲过,一切都已过去了,你为什么要紧紧揪住不放?不管为她做什么,我都没有向你隐瞒过。事实我也没为她做什么,只是帮她找了套公寓。”
陶涛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气得扭结着疼,“呵,只是呀----那个陪着她去买情侣杯,用温柔而又忧伤的眼神看着她的男人一定不是你,对吧?”
“你跟踪我和沐歌!!”华烨突地加重力度,疼得陶涛瑟缩了一下。“你居然这样的不信任我?”
“放手----放手----”陶涛愤怒地挣扎着,华烨不松,“陶涛,这一次真的没办法原谅你了。”
“原谅?”不争气的泪水瞬间涌满了眼眶,“我没有歪曲事实对不对?我戳痛了你的伤处?华烨,别以为你是律师,讲出来的话就是法律,我不需要你的原谅。其实真正需要原谅的人是你。你丢下你的妻子,陪你的前女友逛街时,心里面有没一丝愧疚感呢?当你呆在她的公寓,与她举杯共饮时,你考虑过你妻子心里面的感受吗?我不想去猜测,更不想去玩妒忌的把戏,请拜托你不要让我成为一个怨妇。什么叫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,当你在和我做爱时,你脱口喊出许沐歌的名字时,那算是我的荣幸吗?”
华烨的脑子不由地“嗡”地一下,脸突地失去了血色,他震愕地看着陶涛,嘴唇都在抖,“你说什么?”
“你想我重复一次吗?”泪象断了线的珠子,沽沽地往下滑,“我想假装没有这样的事,那就是一个恶梦,希望你能捂暖我冻僵的心。你没有,你让我感觉我只是你们俩人之间,中场休息时一个跑龙套的。我承认你有超强的自制力,你会履行一个丈夫的原则和责任,那又怎样?精神出轨不是出轨吗?”
她见他沉默着,深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疲惫地低下头,心里涌上来一种强大的、无处言说的委屈,她想放声痛哭,可是又被什么堵住,“我以为我能帮你抹去从前的痕迹,看来我能力真的有限。照片是个恶作剧,西服是他借给我挡雨的,经常联系是因为我现在是他的助手,对不起,这样的事实让你失望了。华烨,我想回爸妈家住一阵。现在,我们不适合呆在同一个屋檐下。”
随着她的话音落下,对面的那张脸在纤柔的灯光下雪白如纸,眼底是一望无际的深黑。
平生第一次,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象座大山似的压得他不能呼吸,怎么可能-----怎么会那样失控?陶涛哭花的脸就象是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脏,一直认为她是个任性的孩子,他是成熟理智的男人,处处包容她容忍她,而此刻,他的所作所为,却要让一个孩子来包容。
“不用,我走。”
他慢慢松开她的手,没有勇气再看她一眼,几乎是惊慌失措、狼狈不堪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大门,大门关起的巨大声响在客厅内回荡着,带起一阵幽冷的风,卷动着她的发丝和衣角,轻轻飘动。
陶涛双手环肩,慢慢蹲下身,放声嚎哭。
这一夜,华烨没有回来。
周日醒来,陶涛发现自己感冒了,从药箱里找出药片,吞了几粒,又昏昏沉沉睡了一天,晚上起来给自己弄了点吃的,吃完又躺下了。
她没看手机,也没竖起耳朵听门铃声。她很安静,一沾枕头,就睡沉了。
没有期待,心会如死水一潭,翻不起任何波浪,只要默默地等着干枯的那一天。
周一被闹钟叫醒,打开衣橱找衣服,看着满柜的衣衫,叹了口气,也许不久就要挪空了。
如果婚姻是场战争,她和许沐歌是交战的双方,那么从一开始,她的败局已定。
她是傻瓜,才会相信华烨的话,她会帮助他走出回忆。
提早半小时下楼,今天可以去四S店提车了。雨已经停了,空气里带着一种来自泥土的芳香,让人心旷神怡。
在楼下遇到同楼层的邻居上楼,是在酒店任客户经理,经常值夜班,两人点头招呼。
“小陶,和华律师闹别扭了?”邻居大她两岁,在她面前有点摆老。
她一怔,嗫嚅道,“没有呀!”
“吵几句就罢了,别太较真。夜里冷,总在车里睡会冻着的。”
她脑中轰然作响,好半天,才找到了声音,“谁在车里睡?”
“华律师呀,两个晚上都呆在车里,可能想你原谅,下来喊他回家呢!你呀,没给他台阶下。这不,刚刚才把车开走。”邻居笑着摆手,上楼了。
她知道他不会回季萌茵的家,他从来不会让季萌茵操心的。律师事务所有个套间,他可以住那边,也可以去许沐歌那,不是吗?
一上班就是例行晨会。她恍恍惚惚的,什么也没听进去。左修然让她准备个材料,她也没弄好。左修然把桌子敲得砰砰响,“美女,你这周一综合症也太重了吧?”
她一连声地说对不起。左修然拿眼直瞪她,俯下身,小小声地问:“看到没?”
她抬起头,他敞开外衣,露出里面蓝粉相间的衬衫,俊眉一耸一耸的看着她。
“难看死了。”她又低下头去。
“所以说你的眼光很差,可是我也只能牺牲了,不然你又要哭鼻子。”他笑咪咪地损她。“下次送我礼物,可不可以先暗示下,我会给你参考答案的。”
“没有下次了。”她站起身,去洗手间,在门口与曾琪相遇。
“左老师,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。”曾琪真的敢穿,为了显示修长的大腿,超短皮裙里面只一条黑色的丝袜,这可是十一月底了,陶涛吐吐舌。
飞飞迎面走来,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,“你还好吧?”
“挺好的。”她没事人似的笑笑,把话题挪开,“曾琪在我们办公室,看着和左老师真配。”
飞飞撇了下嘴,“看着配有什么用,她喜欢左老师,左老师又不见得喜欢她。左老师是绅士,对每个女人都很关心、体贴、温柔,包括你这种有夫之妇,所以她千万别会错了意,到最后白欢喜一场。”
她笑笑,越过飞飞。
“陶涛,有啥事别闷在心里,给我打电话。”飞飞在身后说道。
“嗯!”她挥挥手,如果她真有啥事,说给飞飞听,等于向广播电台打了通电话,全中国人民都会知道的。
突然间象失去了动力,下了班也不知该干吗,混在同事中间,没精打采地挤上电梯去停车场,心想着要不去洗个桑拿出出汗。刚把车开到大门口,从保安室走出一个人,冲她扬了下手。
她一愣,差点打错方向盘。